冬阳暖暖。
柴家山村。九十二岁的董老阿婆坐在自家小院里淘麦子。她神情淡漠,动作娴熟,右手拿着竹兜,在盆里几旋几转,就将淘好的麦子反手倒在另一个盆里。竹兜是用竹子编的,本来青绿的颜色已然不在,只剩下黑的颜色,这和老人黝黑干瘦的手,黛黑色的斜扣衣襟的老式棉袄,黄黑色的木凳,还有深褐色的铺在院里的石板,甚至和屋后山体的褐色一样,在岁月和风雨侵蚀下,逐渐褪去本来的颜色,逐渐成为可以随时消失的事物,而且,这一消失,就是永远。
“老阿婆,头稍微抬一下。”
“老阿婆,别看镜头,笑一下。”
直到一天,一个摄影爱好者来到这里,拿出镜头对准老太婆。
“照啥呀,都老婆子了。”老太婆有一些拘谨,干瘪的唇间挤出一丝笑容,嘴里没有几颗牙了。
“咔咔咔。”老阿婆的形象定格下来,成为最可宝贵的影像资料。
“老阿婆,这么大的年纪,还干的动吗?”同行的正雨先生问道。
“重活路干不成了,就干些轻的,干些手边上的活路。要吃饭,就要干点啥。”老太婆耳聪目明,边干边答,
“吃饭咋样?”又问。
“一天要吃三顿,每顿要吃一大碗。”站在身边儿媳妇回答道。她已经年近六十,总是笑吟吟的。
“ 老阿婆,认得我吗?”同路而行的一个小伙子问道。
“你是福娃子。我还认不得你呀。”老阿婆看了他一眼,干瘪的嘴唇吐出的这句话,把大家惹得都笑起来。
在冬天的阳光中,在土木结构的房屋前,在挂着两串大苞谷棒子的院子里,正雨先生和夫人、韩博文先生和夫人、刘启舒先生,以及村上的友人,都笑了起来,笑声格外灿烂。
二
村间土路。些许羊粪。缺角的石磨盘,横七竖八斜倚土墙根,晒太阳。路上的干苞谷杆、路边生长的不知名的杂草,已经被踏绵,嵌入土里。
虽是冬季,空气里似乎还能闻见草香、泥香、土香。
一间土房子大小的门洞过道里,靠着一架“风播”(农具风车)上面放着木制“杆头”(农具犁头),土墙上挂着镰刀。
东厢房地上的火塘里烧着大柴棒,冒着烟,很呛人。
主人赵大爷71岁,就在这间屋里生活。木头窗子不大,几根竖着的木条,把射进来的阳光分割成几条光带,灰尘和烟此起彼伏,相互嬉戏。
在这一明一暗光线里,赵大爷坐着,如同雕塑,不动。布满了纹路的脸庞,古铜色的,呈现出鲜活的质感。
好长时间,他才用火钳翻动一下柴火,然后用长长的木制烟枪吸着老旱烟,一口接着一口,一锅接着一锅,烟锅一亮一暗,一暗一亮……时光,仿佛从未来临,也从未流走。
率先打破这种氛围的,是一阵“咔咔咔”的照相声。
也许,这时,我们应该悄悄的走开。千万别打扰这时的蹦入的阳光,也许他们要和老人拉拉家常,也许老人和这些个不老的家伙,像老朋友似的,说说几十年来的很多事情。
“吃了吗,客们。”老人把“客”字读成“kēi”。
多么熟悉的乡音,多么慈祥的神情。这,多么像我的爷爷,虽然他已经去逝多年,可我还记得就是这种神情,关切、疼爱。
我心里一颤,差点落泪。
三
吱呀一声,推开虚掩的柴门。迎面就是一人多高的,用石头垒起来的的石台子,台子上就是长五间房子。靠两边是厢房,各有九步石台阶通向正房。厅房门上,铁扣子已经有些松动,挂着“永固”牌的锁子。厅房正面靠墙的是两边上翘雕花的长条形的神柜。靠墙侧面有一个大火塘,里面有灰。火塘上面垂着铁钩,是用来挂顶锅的,顶锅就放在一旁。门框、窗格上雕刻着鱼尾纹云、琼花鹊鸟的图案,以及用牛筋绳系着的木头挂钩,都留下烟熏火燎的痕迹,呈现灰黑的颜色,一看就知道,用了很多年。二楼的小阁楼,楼板参差不齐,甚至有些破损,走上去吱吱作响,上面有一个三只脚的小凳子,很旧,是用大树根做成的,面子很光。小院的地上还随意放着破旧的连枷、筛子、背架子,甚至还有一双破旧的老胶鞋。
看来,小小的四合院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。
院子里土地上,竟然有几从绿颜色的植物,在冬天,这让人眼前一亮。乡亲们知道它叫荨麻,全株密生蜇毛,触之奇痛难当。乡亲们还说,“你看,越恶的东西,没人敢惹,活的越好越茂盛。”
厢房的柱子上挂着一个在残破的竹背篓,里面还有一团枯草,它是母鸡产蛋的窝。如果女主人还健在,听见母鸡格格鸣叫,必定很高兴,取出的鸡蛋,就会放在土罐子里,等着拿给外面的亲人。
“这是我的家。”赵国静先生说,给我留个影吧。
他顺着台阶走到厅房前,坐在那只三角凳子上,身体一下很放松,透出舒适,甚至是惬意的神态。
他的经历很坎坷。从乡村赤脚医生走上从事医疗的工作道路,然后一步一步走上领导岗位,在外工作的四十多年里,除了逢年过节,一直忙于工作,很少回家。在乡亲们的眼里,他就是一个“大领导”,是一个受人尊敬的“先生”(即大夫)。因此他的人缘很好,一回来,乡亲们就来找他看病。他就拿出血压计、听诊器替乡亲们看病,并拿出一些常备药送给大家。
他说,父母亲一直在这个院子里生活,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过,直到先后离世。亲人走了,只剩下了院子,但这还是他的家。
他说,有时还会梦见这里,很温暖。
四
一粒种子长成大树需要多少年?
一粒种子落在悬崖边,长出强壮的根,让人们在他身上踩出一个脚印,又一个脚印,再一个脚印……直到这些种子变成一棵棵参天大树,而他们连在一起的根,竟然成为一条悬崖边上的人行小道,这又需要多少年?
村里就有这样一条树根上的路。
“这是一片‘向山林’,就是从看风水的角度讲,这片林子的好坏,决定着村里的人脉兴旺与否。”赵国静先生是柴家山村人。他介绍说,村上的背山林、向山林、向村西南延伸到老森林的深处,按照祖先不许砍伐的遗训,这些树木不许砍伐,因而得到了很好的保护,成为村里悬崖边上的“千年农耕古道”。
走上这条小道,起初并不在意,只是和所有山里的路一样,很窄很曲折。但越走越感到惊异,树,一棵比一棵大,一棵比一棵高,一棵比一棵粗。而且会在不经意间,已经很平顺的走上了树们的“根之路”。这些根就扎在悬崖上的石头里,根越扎越深,树越长越大,根越来越多,树越来越密,树们根脉相连,枝蔓相牵,顺着山势,在悬崖上蜿蜒排开,通向远方的大山深处。
路上的落叶很多,很厚,尚未失去水分。阳光斜照,每片落叶都被镶嵌了金边。每片落叶,都还鲜活的活在落叶们中间。每片落叶,用仰望的姿势,凝视他们的母体,那些个高大的树,还有没来得及落下的叶子们。就这样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隔着时空,眉目之间,已过了百年千年。
路本不长,但是路确实很长。柴家山村的人们,走了很多年。多年以来,村里的人们一直走着这条路,在更深的山里砍柴,种田,采摘山果,猎取山货,获得了资以存活的物资。
“照个合影吧。”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,陪着我们一起的几十个村民纷纷坐下了,摆好了姿势,要同来的客人合影留念。
在镜头里,我突然发现,平时含蓄腼腆的乡亲们,竟然一瞬间变得十分自信,他们就那样神情自然地坐着,就像在自己的家里,踏踏实实地坐着,坐在这片土地上,这片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,眺望远方,精神焕发,充满了激情、希望、向往与热爱。
是的,他们质朴地爱着这片土地,爱着这片山林,爱着这片草木。同样,这片土地,这片山林,这片草木也奉献出自己最无私的果实。
是的,就是这样,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。
五
午饭很丰盛。土羊肉汤,锅盔,火塘的灰里烤的苞谷面馍,洋芋糍粑,黄豆面,辅之以地道的酸菜、红辣椒油,剁碎的小青椒,自制的豆豉,还有几小碟野菜。这些个鲜美的食材绝大多数取自于自家田地。
农家美味地道,我们大快朵颐。我突然觉得,这味蕾上的味道,就是娘的味道,就是乡愁的味道,
茶余饭后,乡亲们纷纷说起村里村外的故事传说。
当地八景云:庙岭干上是龙头,朱元九磨十三侯,祠堂修在风水岭,十字路口龙关楼。这里说的庙岭干是地名,传说那里有一个“魁星点斗”的老爷(就是传说中的神),手指在那个方向,那里就要出贵人出大人物。于是附近各个村的人就纷纷前来求神,有的甚至晚上偷偷的来搬动老爷的手指,好让自己的村里出人。十三侯寓意为要出很多贡爷。朱元指的是朱元坝村。九磨指的是水磨很多,也指磨坝村。龙关楼就指的是当地的戏楼,就修在十字路口。
还说西山村里出了个杜姓贡爷,修了四大院房子,手都不展一下,就是说没有出一点力气。在修第五院房子的时候,做工的木匠就想试一试,让他展展手。这天,高架上做活的木匠看见他走了过来,就顺手丢下一个木楔子。说贡爷贡爷,帮忙捡一下。杜贡爷一愣,捡也不是,不捡也不好。就在这尴尬时候,从旁边跑过一个小娃。杜贡爷拿出一文钱说,娃,把那个捡一下。过后,乡亲们都说贡爷命大不展手。
村里还有个“紫金八海爷”的传说。这个“紫金”其实是“指金”的意思。这里的金矿资源富集,早在古时候就在开采。从南方来的“金夫子”就背着“指金”的老爷,到这里采金,说是老爷指在什么地方,那个地方就有金矿。后来,金夫子走了,就让当地的村民顶奉。村民质朴,一顶奉,就是很多年。
阳光温软,时光静好。乡村庭院之中,一群人围坐一起,说神奇传说,说雅俗之事,笑语盈耳。画面颇具美感,已然定格于心。
六
山北为阴。村子本来在山的北面,但是山势却往东西走向一拧,就像伸出了一只手臂,将柴家山揽在臂弯里,让他和向阳的村子一样,接受着更多的阳光。
阳光下,上百棵大树,几十院房子相互簇拥,静谧祥和。画面颇具美感。
偶尔的几声鸡鸣犬吠,打破安静,村子才灵动了些许。
远眺对面,从半山腰一直到山顶,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子,都在阳坡上,闪闪耀眼。村子旁边是一片一片的田地,虽然这个时节是土褐色的,但是不久,就会出现青绿的颜色,那是麦苗的颜色。
如果我说柴家山是寺坝村的一个社,您也许摇摇头。我说柴家山在甘肃文县口头坝乡,您一定很茫然。
但是我说,柴家山就是我们渐渐远离的故乡,甚至就是已经消失的故乡,但却是在我们梦中常常出现的那个故乡。那么,能不能勾起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,而眼眶湿润呢?